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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勿進入健全中心

撰文:野花

去年荷里活廣場兇案發生後,社會湧現對精神障礙者的偏見。平機會主席旋即撰文[1]呼籲市民不應標籤精神病患者,並鼓勵市民加深認識精神病患、以包容的心態對待患者、支持他們求助。做法一如歷年來社會上發生牽涉疑有精神病歷者的囑目事件。


但「知多啲」、「接納多啲」顯然未能解決精障者面對的歧視和嘲諷,社會依然充斥對精障者的負面刻板印象。無視社會脈絡,單靠提出以共融的心來消除污名,恐怕只會繼續碰壁。為此我們必須叩問:污名是如何產生?社會為何污名化精神病?


達文西的作品《維特魯威人》將古羅馬工程師維特魯威的建築原則——堅固、實用及美觀——融入人體, 繪畫出「完美」比例,是人類存有某種理想型態的重要文化符號 // 圖片來源:Antigone Journal


 

貼上受損標記


人類的身心和生存狀態有萬千種不同。為什麼有些差異沒什麼大不了,有些卻被視為缺損?


高夫曼在《污名:管理受損身分的筆記》[2]中指出,我們與人交往時會對他人的外表和言行有所預期。若對方的某些特質使我們懷疑他不符合預期,我們便會視他為不完整,因而排斥、批判、可憐他。我們的目光和行為反應儼如「執法者」,時刻鞭策「異己」遵從規範。受制於此,被污名者會隱藏自己的瑕疵,或扮演得到大眾尊重的形象,以免被拆穿其「受損身分」。


揹上「受損身分」者,往往是身體有缺陷、無法達到標準;被認定人格上有過失,如懶惰、意志薄弱、不誠實、蠻橫、危險;及屬於某些種族或宗教族類的人。這些群體蒙受污名,是因為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主流價值觀中,標誌着偏離於正常,是「不合格」的符號。污名化使偏離者的生命機會(life chances)和尊嚴被削減;只有能以正常身分現身的人,才能免受障礙地參與公共生活。這是一個將人區分和對立,從而穩定某套社會規範的過程。


社會學家高夫曼關注個體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呈現自己,並在《污名》中探討受污名者如何靠規範和淨化自己的行為, 來管理自己的「受損身分」 // 圖片來源:維基共享資源


而身心受障礙的人,正面臨一種把「健全」當作人的正常表現的社會意識,亦即健全中心主義。在心智和精神方面,健全中心主義將智力達到一定水平、有自理能力、思緒清晰、情緒穩定等條件,定義為人的應然狀態。身心健全程度成為衡量人的價值的基礎;未達要求的人,則淪為被蔑視和恐懼的對象,被政策和制度當成次等人。


要改善精障者在香港的處境,我們對污名的理解不能流於表面,將問題歸咎於大眾缺乏認知或包容。反之,我們需要爬梳精神正常/異常在本地文化語境的構築過程,了解精障者何以變得「不合格」。


 

回溯香港的「精神病歷」


香港政府對精神障礙者的管轄,經歷驅逐、病理化和復康三個階段,反映社會需要和大眾意識的演進。


由殖民統治開始直至二戰,港英政府竭力將精障者從公共空間移除。當時精神病學未傳入香港,某人的精神狀態僅取決於他能否正常參與社會事務及進行商業來往,而非醫學診斷。這概念從當時禁止癲人[3]及精神失常者管理資產、成為股東[4]和在法庭答辯[5]的法令可見一斑。判別某人是否「發癲」的權力則授予司法機關:警員會捉拿被舉報和街頭上的行為異常者,由裁判官決定是否需要羈留,毋須經過審訊。「癲人」會被臨時羈留在監獄和醫院地牢等環境惡劣而擁擠的院所,其後外籍者會被遣送回國,華人則被押解到廣州市惠愛醫癲院[6]。


香港在1906年才立法和建設「癲院」(asylum),此前精障者會被羈留在監獄或醫院地牢。 圖為用作禁錮外籍精障者的域多利監獄 // 圖片來源:National Archives, Kew Collection


踏入二十世紀,轉口港的機遇及中國政局動盪令移徙至香港的人不斷增加,流入的人口亦不乏「癲人」。對此,政府先嘗試向引入癲人、蠢人和白痴的船家收取照顧費[7],以填補庫房開支。其後更立法授權移民官及警方遣返患病、殘廢、失明、白痴、瘋癲、衰老等無法自行謀生者[8,9]。這段期間,香港政府視「癲人」為經濟運作和城市治安的絆腳石[10],務求以低成本隔絕他們,在大眾價值觀中確立了「正常參與社會」作為精神健全的條件。


二戰後,大陸陷於國共內戰,用作押解「癲人」至廣州的道路亦佈滿戰爭殘骸,不能再用。這促使政府改在本地提供精神健康服務。政府引入了第一批精神科醫生和護士,並興建青山醫院,取締此前僅用作羈留精障者,沒有治療或護理專業的設施。香港首位精神科醫生及青山醫院首任院長葉寶明,本身在英國的精神科醫院深造。受聘來港後,他引進了當時在西方盛行的胰島素休克、前額葉皮質切除、電痙攣等治療術及多種精神科藥物,標誌着病理思維主導、依賴醫療專業的新模式在香港開啟[11]。「癲人」被重新劃定為需要和可以被診治的「精神病患者」。


1930年代末,域多利精神病院人滿為患,政府徵用國家醫院的外籍護士宿舍,改建為女病院。該建築物現為西營盤社區綜合大樓, 是法定古蹟,人稱「高街鬼屋」 // 圖片來源:National Archives, Kew Collection


由於青山醫院的容量不敷應付整體人口需要,亦非所有病人適合長期住院,政府便在七、八十年代開展社區復康政策[12]。專科門診、中途宿舍、庇護工場、輔助就業、社工跟進等系統應運而生。其中,庇護工場和輔助就業是患者重投社會的重要門路,實踐上卻困難重重。庇護工場的分工越明細、時間管理越嚴謹,患者理論上便越能掌握技術和適應主流工作。但工場環境的會因此變得高壓、重複甚至異化,不利建立社群關係,難以配合患者的個人目標和治療需要[13][14]。輔助就業同樣面對難以兼顧支援患者復原和工作管理的問題,加上多數僱主抗拒聘用精障者[15],絕少人能從庇護工場升級至輔助或公開就業[16]。這些政策將復康和融入主流經濟掛鉤,卻迎來「治療」和「人力資源培訓」之間的兩難取捨,而精神障礙者則陷於生產力遠不及一般人的狀態。


青山醫院首任院長葉寶明醫生 // 來源:醫管局網站


同時,政府本打算在不同社區內興建將中轉屋和精神科中心等設施,但1982年安安幼稚園斬人案後,反對聲音大增,促使政府設立優先跟進系統和有條件釋放令等措施,以圖減低「有暴力傾向」和「高危」患者對社區的影響[17]。政府近年發展着重社區支援和復元模式的服務,如2010年開展的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,希望患者能更暢順地融入社區。但社會對精障者會隨機使用暴力的定見難以疏解,令復元人士融入社區面臨強大阻力。每次發生疑似精神病患者傷人案,更必然掀起一陣恐慌和收緊強制入院、引入社區治療令的討論。精障者始終未能擺脱醫療體制:院舍化的社區復康發展,讓醫者的權力在精障者的生命中一直延伸,嚴格管控他們為社會帶來的潛在危機[18],惟有滿足風險評估才有望「復原」成為「正常人」。


 

做塊有用齒輪


梳理歷史,得見精神障礙者怎樣受「殘疾化」所害。拉闊視角,更可知透過正常來維繫的秩序如何對所有人進行宰制。在醫療體制下,人的身心被仔細界分和診斷、公式化地治療,衍生出健康vs有病的生物政治。在資本體系裡,人被鞭策要不斷勞動、追逐成就、以經濟價值量度自己,發展出有貢獻vs好食懶飛的競爭政治。無論社會場域,我們的生命節奏都被現代社會的規範拉着走,任誰都要服膺一套「偏離正常的人就是不配」的意識型態。


李智良在《房間》的自序中寫到:

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人與人之間能寬容共存,不以競爭、考核來區別人,不以經濟價值或生產力為絕對價值,不同能力的人都能以適合自己的方式,平等參與的社會,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,「精神疾病」才會得到真正的治癒。

現實中的香港是個大商場,物質掛帥的文化深入城市脈搏。也許在經濟效益非金科玉律的平行時空中,我們才有更多時間照顧自己的精神健康,能自由地投入自己的追求。


在不對稱的社經制度下,多數人只能激烈爭奪上流階級丟出來的殘羮剩菜,希望生活過得安穩富足些少。活在惡性競爭當中,我們製造出各種標準,焦慮地查找他人的痛腳,踐踏破壞競爭秩序的對手,以圖證明自己配得上享有的優勢和成果。就算我們不需在競爭遊戲中脱穎而出,至少也不能顯得懶惰,而且要能夠自給自足自理,面對逆境和壓力要「肯捱」,保持努力上進。


平機會2023年發佈有關職場精神病歧視的研究


平機會去年三月進行一項職場精神病歧視研究[19],發現有42%患有精神病的員工請病假不獲上司批准,40%患有精神病的員工請假會遭到同事不滿。受訪僱主普遍提倡以同樣的方式管理所有員工,反而擔心為患精神病和殘疾的員工作出調適會造成不公。精障者被認為控制行為和情緒的能力差、難與其他人共事或「對客」,卻有僱主辯稱拒絕聘用不算歧視,只是顧及一般人難以接受同事患精神病,和希望避免聘用後才發覺患者不能滿足工作期望。這些想法揭露我們經常站在身心健全的位置理解「公平競爭」和「差別待遇」,更傾向將他人(甚至自己)無法滿足健全標準的狀況歸咎於個人「缺陷」。


在香港,連領取基本福利也附帶自力更生的要求,福利使用者則飽受「靠政府養」的罵名。那些未能貢獻經濟價值、滿足主流社會所需的功能、需要他人照顧的人,不是受排斥,就是被矮化為需要矯正或可憐的對象。就算是身心健全的人,若稍為達不到標準,也可能面臨道德批判;身負障礙的人若有其它失常的行為表現(例如情緒失控、使用暴力),更會被進一步推向邊緣。在這種意識型態下談共融,不過是要求「有缺陷」的人淨化自己的污點,「融入」社會大眾之中,展演自己也能正常地過活。這無非是鞏固了已有的社會規範和制度,無助體現平等。


 

其實我們都「不合格」


對付污名,不在於多讀幾份有關精神病患者暴力傾向的統計,也不能靠包容他人的善心。張馨儀在《殘疾資歷》[20]中主張,無論有否被診斷或標籤為精神病患者和殘疾人士,每個人也必然經歷着不同程度的殘疾化。殘障論者嘉蘭湯森提醒[21]:「只要活得夠長命,我們終有一天都會變成殘障。」只有看穿正常是一個不可能達致的狀態,承認自己也有「缺陷」,意識到這個社會時空沒有把我們的「失常」放大至蒙受污名只屬幸運,我們才可以打破健全和殘障之間的對立,逐步消解障礙者面對的不平等。


《殘疾資歷》是香港第一本由精障者主導,嘗試不以純醫學視角和健全主義角度探討「精神病」的書。 主編:張馨儀,出版:dirty press。


 

註釋及參考文獻


[1] 平機會主席(2023年6月9日)。放下歧視 除去標籤 正面對待精神病患者。《平機會》。取自平機會網頁。


[2] 高夫曼(Goffman, Erving )著、曾凡慈譯(2010)。《污名:管理受損身分的筆記》。台北:群學。


[3] 癲人(lunatic)、蠢人(imbecile)、白痴(idiot)等,是當時英殖香港的正式法律用語。文中援引法律時保留此用法,其它情況則以引號標明,以示這種措辭及其背後的觀念備受爭議。



[5] The Supreme Court Ordinance, 1873. Hong Kong Government Gazette, Chapter VIII 6(b), 432.


[6] Wu, H. Y.-J. (2022). Relaying station for empires’ outcasts: managing ‘lunatics’ in pre-World War II Hong Kong. History of Psychiatry, 33(3), 319-332.





[10] Wu, H. Y.-J. (2021). From Means to Goal: A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in Hong Kong from 1850 to 1960. In: Minas, H. (eds) Mental Health in China and the Chinese Diaspora: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. Springer Cham, 69-78.


[11] 有關病理化的討論,詳見〈將人類的複雜性界定為「病」真的好嗎?〉。


[12] Lo, W. H. (2017). Changes in Mental Health Care Delivery over the Past 50 Years in Hong Kong – with a Note on Future Direction. Hong Kong Journal of Mental Health, 43(1), 27-34.


[13] 政府甚至將在庇護工場工作的人士定義為「接受職業訓練的殘疾學員」,他們僅獲每月約850元的訓練津貼和每天26.5元的獎勵金,不受最低工資制度保障。


[14] Yip, K. S. & Ng, Y.-N. (1999). The Dilemma of Productivity-oriented Management Versus Treatment-oriented Management in Sheltered Workshops in Hong Kong. Psychiatric Rehabilitation Journal, 22(4), 390–397.


[15] Chiu, F. P.-F. (2000). The development of supported employment services for people with mental illness: local experience in Hong Kong. Work, 14(3), 237-245.


[16] 立法會福利事務委員會 (2003年2月10日)。為殘疾人士提供的服務和支援,CB(2)1104/02-03(04),10


[17] Yip, K.-S. (1998). A Historical Review Of Mental Health Services In Hong Kong (1841 to 1995).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Psychiatry, 44(1), 46-55.


[18] 有關風險管理於精神健康服務的角色,詳見〈精神病房的日與夜〉及〈香港的精神健康服務〉。


[19] 何振業(2023)。《對職場精神病患者的標籤及歧視態度之研究》。香港:香港教育大學心理學系。


[20] 張馨儀(2017)。《殘疾資歷——香港精神障礙者文集》。香港:dirty press。


[21] Garland-Thomson, R. (2022, October 6). Presentation at the Irreducible Subjects Symposium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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