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血汗夢工場

採訪、撰文:野花

説到香港的影視工業,你會聯想到甚麼?大概是香港電影的盛世,既出產揚威國際的動作和文藝片,亦讓一代演員和導演名聲大噪。可能是那些偶爾深宵重播,家喻户曉的電視劇目。也許你納悶為何香港的商業影視作品總是因循守舊、一式一樣。或者是在壓抑的社會氣氛中,你對新晉的人材和作品充滿想望。


你可會想起,在浪漫與光鮮銀幕背後,是一羣艱苦搵食的人?他們追夢的同時,也面對著各式的剝削和職場潛規則。《MEMO》特此專訪「香港編劇權益聯盟」成員阿茄,談談他對行業生態的觀察,不合理待遇的成因,和改變的進路。

 

阿茄在電視圈打滾了七年多。入行初期,他在無線電視做全職編劇。幾年間,他自覺事業發展至樽頸,便轉為自由身,接不同電視台、廣告商和大陸合拍劇的案子。某程度上,阿茄的職涯抉擇,也是影視行業的一面照妖鏡。


「我的公司比較舊派,新人要走進編制,爬上企業階梯或者實踐自己的創作殊不容易。新編劇在電視台的發展路線,一般是先當個低薪學徒,負責跑腿和雜務,然後升職做初級編劇,若得到管理層認可才有機會成為劇集的編審。」


編劇的仕途視乎運氣和能力,但現時業內讓新人向上流動的機遇確實少之又少。相較其他行業,影視業尤其多五、六十後的一代高踞管理層。他們在工業最輝煌年代名成利就,順理成章地擠身決策者和老闆階級,成為把持資源和創作模式的一群。 「後果是,香港的商業製作長年沒有進步,故事形式和背後的倫理觀始終沿襲既有模式。新晉編劇難以在這個環境內求變,提煉新的故事和風格,或者讓自己的創作成功面世。為了尋求突破,我便開始自由接案,參與不同的創作嘗試。」

 

外判系統的前世今生


現今香港的影視生產模式以廣泛利用外判見稱。這套系統的煉成,與電影工業如何發展出整合資源之術息息相關。根據阿茄提供的線索,筆者爬梳出以下的脈絡。


上世紀電影工業初嘗蓬勃的年代,以邵氏為首的龍頭公司,建立了集合影棚、配音室、訓練學校、宿舍等於一身的垂直綜合式片廠,擁有自己的創作、製作和藝員班底,包辦發行、宣傳及上映,務求達到流水作業的生產,以高製片量搶佔市場圖利。


但面對海外電影競爭、彩色電視興起、量產套路相近的電影未能滿足觀眾口味等因素,這種運營模式難以維持。片商進而將發行和製作分家,將後者外判,既可削減員工數目、減低恆常開支,亦可提升創作的多元性。其時冒起的中小型製作公司亦在外判浪潮中找到自己位置,分一杯羹。


八、九十年代,電影工業迎來又一次的興盛。港產片在本地和國際都有市場,自然不愁院線和投資者支持,使得片商開始追求荷李活的製作規模、悅目的特技和動作畫面。但當港片再次面臨挫折,拍電影需要高資本投入、同時面對高蝕本風險的問題,便暴現得更甚。於是,片商提高對中小型承包公司的依賴,而外判系統裡的資本要在市場收縮的情況下維持獲利,便向底層開刀;資金鏈頂端的行業菁英亦因而累積更多權力和資源。


此套路近二十年成為常態。「面對市場低迷,大片商要有把握才開戲,並透過外判將風險轉移至細公司和工人。」阿茄亦指出,現時ViuTV側重外判的模式也是如出一轍:「電視劇比電影更即食,電視台要追收視已是不切實際,要賺錢只能靠捧紅旗下明星,再將其他工序盡量外判。從商業角度看,這是無可厚非,但負擔代價的卻是工人。」

 

肥上瘦下的剝削鏈


外判制實際上是如何讓大公司卸走風險,消解上述矛盾?以編劇界為例,為壓縮成本,製作期一般都非常趕急,編劇未有白紙黑字的合約就需要開工,開筆良久也未知何時有錢收、收多少。新入行編劇的開工形態比上一代更零散,更難知道市價水平,亦缺乏保障自己的意識,則特別容易被拖糧走數。


「製作公司接過案子後,會招攬編劇,稱『搵你一齊度下嘢』,實際的工作內容與正職無異。但當編劇問及出糧細節時,卻會遇到公司推説合約仍在擬定、要和電視台交涉等,一直藉故拖延。」編劇通常要到製作「出街」後才有錢收,如此拖數一年半載乃常事。更甚的是,如果項目爛尾,資方隨時分毫也不付給編劇,彷彿只要製作不成,出糧的責任亦隨之取消。

這種情況也經常發生在業內其他基層人員身上。「公司最常用的説法是『上面未出錢,我都無辦法找數畀你』。聯盟曾接過求助,兩年間求助者參與了數項製作,其中一套電視劇甚至已經上映,公司卻以電視台未過數為藉口一直拖糧,使他要靠接其它案子支持生計。面對員工追數,我亦聽過更離譜的説法,如『你無錢?我借住畀你先』、『七折出糧畀你,你要唔要?』、『開個新製作,你幫我做埋,到時咪有糧出囉』,將責任推得乾淨俐落。」


當製作公司承包了項目,就有義務按時出糧給自己聘請的人員。公司自然是認為有利可圖才接案,這是商業判斷,賺或蝕都應自行承擔。它們卻往往耍無賴,譬如要求編劇反覆修改稿件到滿意才出糧,被「ban」的創作產出和背後的資料蒐集,淪為無償勞動,著作權亦得不到保障。或者在製作完成後,確保自己有錢落袋,才出數給現場拍攝和後製的基層人員,盡可能轉嫁風險至勞方。而整個製片過程缺乏透明度,基層人員難以得知項目的總預算、有哪些單位需要分成、費用如何分配給不同組別,無從考究自己所獲酬勞是否公允。


阿茄明言,資金鏈上游的電影公司、電視台、投資者都要為外判制的弊端負責:「它們樂意透過外判來免卻直接請人、降低成本,連出現剝削也可推説事不關己。但它們從無訂立機制去監管判頭的操守,即使判頭曾苛待員工也不會影響之後接案,形成新人不斷受剝削的循環。」

 

山頭文化:有苦説不出,為追夢啞忍


與影視業同樣依賴外判制的建造業,並無出現幾乎每個從業員都「預咗被拖糧」的畸形現象。即使欠薪時有發生,建築工人也可向勞工處落案舉報,更會發起工業行動直接追討,法例也要求大判代償部份拖欠工資*,各種機制都提供了約束和保障。


反觀影視業,走數和霸凌行為的普遍程度叫人瞠目結舌。阿茄指出,這行業最大的問題是一出聲就會被「唱衰」,繼而失去工作機會。「就算你再有能力,其他老闆也會對你避之則吉,因為他們擔心你會對他們的類似行徑作出同樣指責。」


任何人若非在業內已有名氣,總要依賴人脈接案,跟隨有口碑和有票房保證的「大佬」搵食。這種類似「師徒制」的權力關係,在論資排輩、行頭細、軼事日傳千里的影視圈內,讓很多新人和基層工作者都只能無奈接受刻薄對待,以求自保。

若要揭發不公,惟一方法就是推到公眾層面,冀望得到網民吶喊助威、一同聲討剝削方。但網民不是行內人,觀眾亦鮮會因為這些醜聞而杯葛資方,對行業的影響始終有限。

能否得到公眾同情亦是一場賭博。加上「藝術家光環」,令新人為了拍到好的作品、換取事業起步的機會,甘願承受剝削和捨棄自己的權益而「做爛市」。正是這種心理和惡性競爭,消弭了基層工作者建立團結的可能性,助長歪風。久而久之,這班追夢的創作者便對行內的陋習和規矩照單全收,甚至在自己上位之後,也利用同樣的手段剝削下新一代。


此外,身處這封建的行業中,基層人員的職涯前途被高層牢牢掌握;越低層的人員,面對的職場凌辱就越離譜。阿茄憶述在電視台工作時,經常遇見年輕女同事被人講是非,如被指「發姣」、「勾佬」等,誣衊她們的上級更會要求將女同事解僱。「曾經有一個男編審,總是聘用新入行的女編劇,對她們精神折磨。類似的欺凌經常發生,令女同事面對很大壓力。而這些問題比錢銀更難追究,很多時候都只能辭職了事。」


*《僱傭條例》第43C條規定,建築工人如被判頭拖欠工資,可要求大判墊支。 大判代償的責任,以欠薪期間最初的兩個月工資為限。

 

缺乏集體力量下的犬儒:「呢行係咁㗎喇!」


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,影視圈中的陋習直接關連著不少既得利益,要鬆動並非易事。但必須闡明,所謂「市場因素」和「行規」不是分配不公和職場欺凌的開脱理由。要是從業員能展示出對抗剝削的決心,一眾老細自然不能輕易欺壓在銀幕後默默付出的勞工。


阿茄説起了近日發動罷工,爭取提高串流平台分成及限制人工智能寫劇本的美國編劇工會 (Writers Guild of America, WGA)。「WGA是個很強勢的工會,歷史上他們多次發動工業行動都成功癱瘓生產,換回來的待遇改善和條款甚至成為全行參考,資方若不跟從便會面臨嚴重後果,可説是不同地區組織影視業工人的楷模。」


誠然,荷李活工業歷史悠久,生產高度集中於龍頭片廠,亦有集體談判權保障,比香港的組織土壤優勝。但WGA的議價力始終是由工人行動爭取得來。這至少説明了組織起來維權的重要性,而我們或可從編劇聯盟的推動方向中,看見行業改革的眉目。


聯盟其中一項工作,是向求助者建議他們接案時應開出的費用。「荷李活的工會會為不同工序訂明最低基本酬勞。香港雖然沒有這種『公價』可言,但我們仍能參考全職員工的月薪,來判斷酬勞是否合理。舉例,一個電視台編劇月薪大概兩萬元。我們可以按製作的具體內容——工作日數、是否需要跟場等——推算出編劇可以接受怎樣的開價。這對於缺乏市場資訊的新人來説非常重要。」


聯盟的另一項主張是開筆費。酬勞海鮮價、重寫劇本卻只得一稿的費用、寫好的故事遲遲未開拍,讓很多編劇都面對收入不穩。「編劇在真正下筆之前,進行資料蒐集、腦力激盪時,其實已經『開緊工』,為製作的開發擔當顧問的角色。」有了開筆費,至少可以緩解編劇們不斷寫稿「pitch橋」卻無收入的不安狀態。

 

行內習非成是的操作模式絕非必然。除了強化工人保障自己的意識,阿茄亦提出影視業可探索成本較低的創作方法,去避免成本壓力引致的剝削問題。「有質素的製作不一定要以荷李活的規模為指標。觀乎香港的市場和政治環境,反而值得參考《伊朗的士笑看人生》這類作品,簡單的畫面也能説好故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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