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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訪陳可樂——日出

撰文:地火


電視機播放著維港煙花綻放,倒映在年幼的陳可樂眼裏。它覺得這場盛大的表演離自己很遠,火光燦爛,也拉出了巨大的陰影,它便是站在陰影中的異鄉人。在香港這片土地流徙的外星人。


 

可樂童年照片


一、信仰破碎


陳可樂在偏僻的元朗工業村長大,那是一個被孤立的地方,沒有區議員、托兒服務,而它的父母天天吵架。它就讀的中學則位於天水圍,現在回憶起當年那個「悲情城市」,它不禁苦笑稱:「天水圍學校(老師)就係『哦,今朝有三個人跳樓啊』,就成家人,阿媽綁住啲仔女掟落街。」


悲劇天天上映,但這或許讓學校更懂得應對患有精神障礙的學生。在目睹可樂於課上突然唱歌後,有老師主動接觸它。


可樂抑鬱及思覺失調病發的原因千絲萬縷:家族遺傳因素;它喜歡同性,深愛的教會卻告訴它「同性戀是罪」;它信任的一位校牧突然消失,學校對此閉口不談,而他一年多後才在報紙上看到,原來那名牧師涉在團契課室多次強姦一名輕度智力障礙的女教友。從此,可樂的信仰破碎。


 

二、陰柔男孩


老師接觸可樂後,將它轉介至駐校社工,可樂笑道:「咁一開頭傾落都OK嘅,就係我見到佢戴住個十字架嘅鏈墜,心裡面已經知道,得,唔洗再講落去。」「但係點樣可以令佢close file呢? … … 我嗰時就扮乖乖仔,例如我唔做運動,係陰柔男仔嚟嘅,就特登走去打藍球,咁等佢覺得你重投社會啦,正常啦,咁就可以close我嘅file。」


當時可樂的父親常工作至深夜,它由剛結婚的長姊照顧。在學校碰壁後,可樂拿了長姊的錢去看私家醫生,卻發現一次收費千元,成效又不大。當知道他病發後,又跟它說:「唔好俾人知自己有精神病,如果唔係冇人請你。」可樂於是選擇自行停止就醫。


 

三、逃往社運


病情之後一拖再拖,一直是校內尖子的它雖然順利升上中大哲學系,卻踏入另一個泥沼。可樂於大學一、二年級時病情復發,無法專注學業,GPA跌至1.2幾。可樂憶述:「我讀大學嗰幾年,年年都有人自殺。」「我好明白⋯⋯每次經過蒙民偉樓,我都要同自己講唔好跳落去、唔好跳落去。」它大笑:「仲有港大學生特登走嚟中大跳樓,真係馳名遠近』。


大學亦有好時光。狀態好的話,它能夠一邊投身土地運動,一邊「straight A(全部課程達甲等)」,最後僅延遲一年畢業。然而,可樂坦言:「我畢業之後keep住諱疾忌醫,唔想承認自己有問題。投身民主運動都係逃避,通過聲援其他人,就可以delay照顧自己,或者blame係制度問題,而唔係審視自己點樣可以做好啲。」


 

四、家庭


它當時認為將苦難歸咎個人問題,便會忽略體制問題,過於「新自由主義」,但現在回想,不禁感嘆:「資本主義可以好閪,但我對自己都好閪喎。」漫長的十年時光中,它看似表現正面,積極參與社運,但在無人關注的時間裡,如同鬼魂般在深夜的街頭流連,始終不敢直視自己受嚴重困擾,對外尋求協助。


可樂的母親在它就讀大學時思覺失調病發,而成長以來,父親一直無法理解母親的病況、疏於照顧家庭,二姐又患躁鬱症。在母親的病面前,可樂指自己「完全唔係英雄」,苦笑稱:「我完全冇幫過佢(母親)任何嘢,除咗覺得佢好羞家之外。例如佢過年會話你唔好飲親戚杯茶,佢落咗毒,我會有咩反應?——『佢痴線㗎』。」 內心對精神障礙的污名,也令它更難以向身邊的人求助,害怕自己也成為他人的重擔。


它慨嘆,口談關心精神病人、協助他們重投社會容易,「你真係同一個精神病人有親密關係,同佢共事、相處,嗰個故事就完全唔一樣 ⋯⋯ 太多牽扯⋯⋯ 太多困難,大家都好互相折磨。」


 

Photo credit @ofaistheta


五、求救


十年後,一場社運將它的情緒徹底推入深淵。2019年11月,它知道許多示威者受傷,卻無法提供協助,深陷「替代性創傷」,更出現自殺念頭。


為了自救,它希望取得精神科藥物穩定情緒,更重返十年前曾就診的天水圍賽馬會診所,稱「『我十年前喺呢度見過個醫生,我可唔可以見返個醫生?』結果佢話『冇你個record喎』」。


可樂只好在個人Facebook上求助,幸好有讀社工的朋友協助。該朋友亦患有躁鬱症,特意約他吃飯。在朋友的建議下,可樂來到醫院急症室,向醫護說出:「我想自殺。」


 

六、進入醫療系統


醫護人員將可樂送入安全房,並通知家人來探訪,及後將他的個案轉介至青山醫院。可樂形容自己像玩「RPG遊戲」,需要完成各種任務,過五關斬六將,才可以成為一個「合資格」的精神病人。



1

到急症室

2

取得轉介信,等精神科醫生評估情況

3

面見社工,在醫院開啟檔案

4

攜同轉介信前往專科醫院,先面見護士長開啟檔案

5

在登記窗取得「房紙」,等看醫生

6

看醫生後拿「排板」給護士站及取覆診紙

7

如醫生轉介醫務社工,拿轉介信往社工室見社工

8

拿覆診紙往窗口排期覆診,並付款取藥單

9

拿藥單往藥房登記,等約一小時可取藥

10

如醫生要求抽血,則另一日拿抽血紙往抽血站抽血

① → ③:視乎人手,最快一日內完成,也可長達3日

③ → ④:或相隔一個星期,其餘則於3小時內完成



電影常出現精神病人被綁在病床上的場景,可樂指自己本來也害怕會被「綁手綁腳」,又怕「坐精神監」,但原來醫院容許自願入院的病人,在家人陪同下「自簽出院」。青山醫院的醫生亦不會強迫自己,均十分有經驗,「 佢話『你幾時想入院,pack個背囊,好似去露營咁。』」


 

七、終於能夠流淚


有些人指服用抗抑鬱藥會令人無法感受情緒起伏,可樂嘆息:「抑鬱係覺得絕望,覺得永遠都不能感受快樂 ⋯⋯ 同時你又喊唔出 ⋯⋯(藥物)反而令到我可以感受到快樂同埋悲哀」——它終於能夠在看電影時流淚。


「我印象好深刻係,有一次,我見到好靚嘅日落,跟住我係同自己講『哇好靚喎!』其實我應該係覺得好靚,但係我感受唔到任何嘢。但我諗食咗藥之後,就感受到genuine嘅快樂。」


「食藥嘅好大原因係少咗自殺念頭。你覺得呢啲諗法有理由,人生好悲哀 ⋯⋯ 處境不變,但係你可以唔覺得要消滅自己。Solution可以好多 ⋯⋯ 毋須透過自我毀滅。」


當然,服藥亦有副作用,例如傷肝、手震、全身無力、說話沒以前流利、每日睡眠達十多個小時,甚至記憶力衰退。可樂笑指,有一次與一名朋友吃完飯後,才發現它認錯了人,所以它現在開設了一個資料庫,詳細列出新認識的朋友。即使與醫生商討後決定轉用藥物,每款藥物均有一定副作用,它笑著反問:「咁你想傷肝定傷腎?」直到服藥一、兩年後,病況才趨向穩定,但它形容自己像裝上心臟起搏器的心臟病人,身體要依賴藥物才可以維持正常運作。


在它接受治療的時候,已經與思覺失調症共存十年的母親一直陪伴在側,教它如何應對病情。


 

八、官僚


由醫生宣布自己確診躁鬱症後,可樂反而鬆一口氣:「突然唔係一個難搞嘅小朋友,而係『有病』」可以跟家人交代。而確診後,有主診醫生耐心跟進自己數年,亦有社工定期探訪自己,「即使有社工好想close file,『我見你都幾好啊』,我話『唔得,你要嚟啊』。幾好啊,每隔幾個月有人嚟探我。」


不過,現在社工已經以病情穩定為由強行中止可樂的個案,許多有經驗的精神科醫生又移民,包括自己的主診醫生,他現在每次複診均由不同的年輕醫生處理,「好似musical chair咁轉… …我想像唔到有個新病人,每次見唔同醫生,好似人球咁。」


而且,醫療系統有官僚的一面,例如醫生只能在每次會面時跟進其病況,其餘則依賴報告判斷。而它需要對不同人員交代不同情況,對社康護士便説用藥反應、申請綜援;對醫務社工便探究醫療津貼,而醫療津貼必須逐次填表申請。


 

Photo credit @ofaistheta


九、一生與病共存


身體適應藥物後,可樂明白到將一生與病共存,正打算申請永久殘疾人士登記證。他亦強調「受障者」這個概念——將重點放在社會沒有考慮到不同身體狀況的人士之需要,對他們的生活造成障礙。


可樂續指出,社會容易理解一些肉眼可辨認的受障者如何受城市設計影響,例如輪椅人士須使用無障礙設施;然而,它認為對於精神受障者而言,最大的障礙並非硬件上的設計,而是每天定時打卡的工作制度。


它慶幸自己從未踏入傳統職場,一直從事自由度較高的工作,但目擊過朋友因患精神障礙,如抑鬱症而被解僱。「情緒病唔係感冒,唔係今日感冒聽日好返,你畀三日假我係冇撚用,而係你可能要好多好長時間嘅輔助,而一般企業我好肯定十成十都唔 ready。」


可樂嘆,更甚政府以「你唔死就得」的態度對待精神受障者,批出微薄的殘疾津貼。香港人又深信多勞多得,可樂引述一些普遍的說法:「哇你呢班人係社會嘅渣滓同寄生蟲,你又冇貢獻,竟然你都想出糧?」它亦自嘲若自己某日心情不錯,或某日買了一杯珍珠奶茶、而非必需品,「係咪呃緊殘疾津貼呢?」


 

Photo credit @ofaistheta


十、我們的下一代


可樂指出,城市的改革不應只限於支援弱小,而是顛覆人對「障礙」的想法:「你今日健全,聽日唔會寫包單,到你老都要瞓病床。」道理顯然易見,只是香港人普遍難以接受自己是「未受障者」。


置身其中的,也有患精神障礙的兒童。「對我阿媽嚟講,我係咪一個負擔呢?我對父母嚟講,佢哋都可能會覺得我係一個missed opportunity。『點解一個細個咁聰明嘅仔、有一個康莊大道,會最尾放棄一切,做一個唔知咩人?』我老豆噚日先同我講,『點解你唔可以過啲正常啲嘅生活。』」可樂苦笑著指,這些說話可能也是父輩表達愛的語言吧,即使這為它帶來數不盡的傷害。


可樂回憶起某一次在車廂內,看到一個母親因害怕正哭鬧的、可能是自閉症的兒子騷擾到他人,而狼狽離開。它當時其實想上前跟她説「it's all right」——因為這是社會的共同責任,照顧模樣各異的下一代,而非如優生論者般,「覺得人類一定要係某個樣先值得存在,其他人就係特殊嘅case,我放埋一邊,唔好見到啦。」


 

十年後……


翻看可樂以往十年社運間的照片,它梳著短髮、戴黑框眼鏡。鏡頭裏,除了仍舊帶笑的清秀眉眼外,外型與現在一身銀色皮膚閃耀的外星人模樣截然不同。


可樂說,異鄉人的想法一直在腦海盤旋——小時候在電視中看到維港煙花,它覺得距離好遠,繁華景象與自己無關;十年社運以來則一直關注邊緣社群,例如與律師陳玉峰共同帶領「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」導賞團,探討基層如何在社區死去,以及建立「VeryMK」天台農場,訴說人被迫遷的故事。


這種想法在「傘後抑鬱」襲來之時尤其強烈。電影《星際特工》繼而啟發了它對外星人的藝術構思:在電影裏,珍珠族的星球滅亡,族人只好躲在太空站學習新科技、重建星球。可樂由此想到現在的香港人,又想到那些一直不被看見的社群,「外星人嘅樣係承載住被迫遷嘅人,被社會視為污糟、賤斥嘅社群。」它於是由自己開始,運用藝術使「不可見變成可見」,目標為成立一個外星人的社群。


 

*可樂認為自己是性別流動者,當有恐跨者故意以 it 作稱謂,可樂反而希望擁抱 it,顛覆社會的污名,亦認為「它」既是中性,又是中文書面語,也可以指稱外星人的身份,包容自己的每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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