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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前線醫護,憶死亡病房:醫療系統為何崩潰?

撰文:地火|攝:地火、刺蝟
攝:地火

農曆新年後,在寒風凜冽的香港,Omicron 疫症從香港的一隅、迅速擴散至全港,港人倏地發現口罩已經不足以阻擋病毒傳播;在三月初,寒風不息,多年幾近爆煲的急症室服務,隨著恐慌人潮湧入,終於徹底崩潰。


「決定了進入 HA (醫管局)這個系統,就預計會有嚴重疫情出現。」從業九年、第五波疫情被臨時調到 Dirty Team (照顧懷疑或確診患者的隊伍)的急症室醫院兒科護士 Winky(化名)苦笑。Winky 說話有條不紊,談及再辛苦的經歷也不會流露難過之情——她自嘲不過是「鍾意返工」,才繼續捱,卻在談起一眾同事時,忍不住說感性的話:

因為香港之前經歷過沙士,很多醫生護士入行的原因就是沙士,當年看到醫護很厲害,所以有個志願、有個夢想,就是想做醫護!

在她身旁的 Cathy,是定點醫院的文員,從業逾五年。今次疫情爆發,由於人手極度不足,她同樣肩負起打理病房的責任:「當初我是特登選擇公立醫院的,因為公立醫院才真的可以幫人,私立醫院不用我們幫了!有錢住私家醫院就不會太差。」她雙眼閃亮,指能照顧基層公公婆婆很高興。


他們是香港人的醫護,在恐慌蔓延之時,咬緊牙關、撐起整個搖搖欲墜的醫療系統;在同事逐一病倒之際,留下的人可以一整日不吃不喝、堅守崗位,卻苦於看不到盡頭。究竟是什麼原因,讓整個香港的醫療系統陷入絕境?

 

原因一:院舍設備不足,輕症老人被逼等候急症


說起當時輪候急症室的病人,Winky 指當中許多是老人院舍的疑似確診長者。


「我之前是內科(病房)的,發現一向是老人院長者出什麼事,都會過來。這是內科床位經常爆滿的其中一個原因。」3月初,衛生署衛生防護中心指全港逾七成安老院舍出現確診個案,「院舍一向不夠資源,更何況爆疫——最直接就是裝備、面罩或保護衣、他們一定沒有,變了一定要推長者來公立醫院。」


Winky 十分無奈:「因為院舍配套實在太少!如果去到外國,他們可以做到很好,因為有醫療團隊,變相他們處理到一些普通案例。」


急症室外分兩條隊,一條是確診人士,將被送往確診病房,另一條是非確診患者,只能輪候普通病房,即使是拖著病軀的老人。


確診的重症長者會優先送院,最慘是仍未確診的長者,「有發燒、氣促、咳等輕症,他們(職員)就推過來。換了我和你是輕症患者,在急症室外面坐十幾個鐘,也懂得自己去 7-11 買食物、懂得屙尿飲水, 但老人院長者,不是臥床、就是自理能力弱一點。」


「他本應要得到一些照顧,例如被餵餐、有藥要食,或者要定時換尿片,這些全部做不到了。」 Cathy 直言:「簡單來說,就是三十小時,他只可以睡在床上,看著天空,等!」

攝:地火

而且,她指如今求診人數增加,醫院認為第一時間要處理確診者,「不可以讓他散播病毒」。何況,還有一批輪候人士是在職的輕症患者,因為當時所屬公司要求他們出示公立醫院發出的病假紙,甚至強制要「撩鼻」(鼻孔採集樣本)的檢測結果,於是被逼排急症, Winky 能理解:「在肺炎前,大家都明白不可以濫用急症。」


於是,出現了眾多虛弱的長者在醫院外輪候的慘況,灰濛濛的天空,他們就靜靜躺在地上,抱著臨時分發的禦寒衣物,艱難地喘息。輪候情況最惡劣的是明愛醫院和博愛醫院,而其他醫院「好」一點的安排,就是輪候人士獲分到俗稱「大班椅」的醫療用流動輪椅,和設帳篷「遮醜」。


由於醫院將大部分病房轉為確診者病房,即使尚未確診的人士幸運進入急症室範圍,等候普通病房之期卻是遙遙,輪候時間可以長達數日。

 

原因二:病房全數淪陷,一部空氣清新機頂六十個床位


在新聞報導中、病房使用率超過 110% 的這個數字,放到現實中,是公院幾乎所有房間裏,病人肩靠肩、頭貼頭,而所有普通病房的醫護、文員、後方支援人員,甚至社工均要幫忙病房:餵飯、換片。Cathy所在的醫院,連本來不負責臨床工作的心理醫生也要「落水」。


「他們做不慣臨床工作,很多事情都不懂。」Winky 無何奈何:「每一日上班看到很多『伏』!你又不可以怪他,因為他真的不懂!但是很生氣,因為沒有發現的話,隨時對病人有害。」


Cathy 扶額:「(他們接受的)所謂訓練,只有幾小時。你懂就懂,學不懂也要上馬。」


Winky 笑說,當大家明白情況混亂,無論如何,會同心協力整理好情況,可是,設備簡陋這問題實在無法解決:「我做 dirty team 的地方,它本來不是一個病房,因為病房需要氧氣喉、抽痰喉這類配套,但它什麼都沒有。(醫院)現在將這個房間變了確診病房!」


Cathy 形容:「好像魔法搖身一變一樣,叮一聲,用一日就完成了改裝——」但這是沒可能的。


Winky 解釋:「舉例,我們希望根據需要給病人一些監察儀器,例如他氣喘,我們會希望可以『夾手指』(生理監視器),看氧含量——sorry!總共只有四部儀器!一個差不多 bye-bye(離世)的病人,我們幫他駁了所有儀器」——可是,因為四部儀器均是整間病房輪流用的,當有其他病人需要,唯有先把儀器拆走:「嗱你等一下,先不要死」。


一夜之間,Winky :「明明未準備好,他(醫院)就要做遮醜布。『外面這麼多人,把那些人推進來先』...病房連抽氣扇也沒有。哈哈,我們有空氣清新機!」Cathy :「成間房,六十張床,只有一部空氣清新機。」


「他們經常在記者會說,如果病房真的不夠用(保護衣、面罩、口罩等物資),可以問醫院的感染控制組領取。但,管理層會跟你說,其實我們只有很少存量,你們要省著用——我怎樣省著用?」Cathy 反問。


對此,Winky 回應:「喔,Dirty team 會省著用。食飯的話,要將全套即棄的保護裝備換做普通口罩和衣服,但我們沒有時間換,因為食飯只有一小時。我們就會說:『不吃了!可以節省物資了!』」


管理層更把醫院原來慣用的 3M 牌 N95 口罩,轉作一款叫 Nask 的 N95 口罩。這款口罩只有一個尺寸,醫護要自行在後腦用扣扣緊帶子:「在換尿片時,當呼吸變得沉重、開始出汗,會看到面罩是模糊一片,因為漏氣。霧氣可以重到讓人看不到前面的字。需要時、便伸隻手入去抹一抹,好似抹車窗一樣。」


「我們一班同事覺得很神奇,為什麼每日臨上班前做的 covid test 還是一條線。」兩人對視苦笑。

 

原因三:政策鑊鑊「新鮮」,醫護病人鑊鑊「甘」


公立醫院爆煲,私立醫院的支援緣何姍姍來遲?三月初,不少人責罵私立醫院拒收病人,Winky 和 Cathy 竟表示理解私立醫院的顧慮。


私家醫院稱因為沒有負壓病房,所以無法處理案例——這當然非合理原因,公立醫院所有地方,包括原來訓練學護的講堂,也變作病房。Winky 認為私立醫院不施予援手是因爲它們須跟隨政府方針:「第五波開初,政府仍然把疫情說得很誇張、死人冧樓,要不然他怎麼推限聚令、安心出行?如果私家醫院自行降 grade(將病房規格降低),就很不合理。」


「去到後期,在公立醫院,例如我們 dirty team,連抽氣扇也沒有,第一是因為資源不足,負壓房已經爆滿;第二因為大家心知肚明:其實肺炎病毒不是像沙士一樣嚴重、須把病患困在房間(負壓病房)。」本來的負壓病房有雙門設計以隔絕病菌,現在唯一的措施,是將一張「請勿內進」的紙貼在門口,告訴眾醫護這是新增的「負壓病房」。


即使三月初,私營醫院接受醫管局轉介的非確診病例,在執行上,Cathy 指出他們諸多留難,不肯接受某些案例:「除了政治考量外,它也是財團,不會做虧錢的生意。因為病人去到私院、同樣是付公院的價錢。」


醫護已經做不來,政府卻不管不顧,繼續圍封強檢、驗污水:「實在很沒有意思,他經常說污水呈陽性,很多人就立刻去驗——到急症室去。」即使醫管局在三月初啟動確診者指定診所,兩人指連同事撥電話過去,也無人接聽。


為了加快病床輪轉速度,醫管局在二月底修訂出院準則,由本來須完全康復,轉作只要病人病情穩定(即 CT 值達三十或以上)、居家環境良好便可以出院隔離,Cathy 說,有院舍婆婆的案例本來情況穩定,當她獲批出院,轉到復康醫院後不足一小時、連入院手續也未辦好,就離世了。她嘆根本不可一刀切,要醫護逐個判斷每個個案的病情。


他們認為政策僅限於見步行步,兩年來,每推政策、從不考慮醫護和市民能否承受。他們直言,政府倒不如安撫好民心:比起不斷收窄社交距離,更應將相關資源撥給急症服務和確診病房。

 

原因四:醫護身心俱疲,目睹離世病人失去尊嚴


是次疫情中,在全港六萬多個醫護中,醫管局報告有三千多名醫護染疫,當中有多少是因上班而染疫?他們直言「不知道」,因為醫管局拒絕調查。Winky 無奈:「我身邊也有做 dirty team 的同事中了招,而他撫心自問,除了上班外真的很『乖』,奈何醫管局只會說是社區感染個案。」


儘管大部分醫院職員落水,人手還是不足:因為當中除了染疫者,也有確診者的密切接觸者,規定須家居隔離,如果該名醫護一家數口逐個病發,其隔離日數就要 7 天 7 天地遞增。


勞心勞力,難敵病房一片愁雲慘霧。


他們說,當靈車來一轉醫院,便會接走二十多具長者遺體,同一隊人一天往來幾次。許多靈車在殯儀館外等候,他們形容像是「演唱會巴士一樣多」,職員將層層叠起的屍袋逐個搬出,觸目驚心... …讓人難過的是,因爲靈車如此繁忙,有時要等五至十多個小時才到醫院,期間,病人的遺體、就這樣躺在病床上,其他臥床的病人眼睜睜看著他們滯留不去。政府指 3 月底,染病死亡的院舍長者已越三千人。


由於資源不足,新增病床沒安排拉簾,他們不忍:「就算過了身的病人,也有他的私隱。當然也不想嚇到其他病人,有一次我們整理好屍袋後,夠鐘派飯,看到一些病人,整個縮到被子裏面、不想看。住在醫院的,通常年紀很大,看到自然會聯想到病和死。」


今年一月初至四月中,醫院完全拒絕探訪,包括恩恤探訪(即家屬探望臨終患者),全院彌留病人的家屬輪候一部 ipad,在螢幕上送家人最後一程。Cathy 雙眼微紅:

我有一個案例,輪候到 video call 的時候,婆婆已經死了,但家人很堅持要 video call,於是我們給他看著婆婆的樣子十分鐘。他本來很平靜,在最後五分鐘,就崩潰了。很悲愴。
 

公立醫院資源不足的弊病完全浮現、政府和醫管局的政策又不近人情,儘管疫情回穩,他們聽聞同院有數名醫護陸續離職。人才流失,兩人對此感可惜,但明言不會離開。


Winky 眼神堅定、平靜地說:「情緒會有,但很老實,捱不住的,不是退休,就是移民——捱不住這個香港。留在這裏的,就會緊守崗位。」


Cathy微笑:「揀得公立醫院,無論環境好還是不好,我也沒得選擇,不可能現在疫症嚴重,我就回家掃地。」


他們均表示,即使要捱,比起在私立醫院工作,還是喜歡公立醫院,因爲前者有點像服務業,Cathy:「要做妹仔。港島的醫院(職員),要特意去沙田為病人買鷄粥。病人拿一千蚊就可以掟死你!」身爲公院醫護,她自覺更有尊嚴、得到市民的依賴和尊重。


說到這裡,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,忍不住大笑:「況且,醫管局不能沒有我們!」

攝:刺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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